自古洎今,無論是承平時期,還是戰亂年代,一路起起伏伏、浩浩蕩蕩下來,歷史所銘記與頌揚的不外乎是“美好”的人。這是歷史的“有情”,也是記錄與傳承者的“有義”。十多年前,我創辦福建省傳記文學學會及《傳記》雜志,曾為刊物卷首語寫下幾段話:“世間萬物終將傾圮,唯有文字可以長存天地間。更深一層剖析,是文字背后作者的思想?!薄皩懭巳菀?,寫歷史人物難。歷史人物,到底不好主觀評價,否則就要陷入爭論的漩渦了。但一個人做了什么事,歷史是淘洗不了的……”
寫此話之前的二十多年,我是一個別人眼里的文藝青年。寫此話當時,我自許是個文學青年。本世紀流行一種現象,能把玩一點文字游戲者,稱為文藝青年;若在文字游戲基礎上能抖出些略上檔次的文學范兒,便可謂文學青年了。一字之差,也是功力之別、修煉層級不同?!白栽S”得已不免輕狂自負,卻還被“好事”者加碼,說這兩個頭銜已不適合我,理應在這二者之上。為何?答曰,你這些書已自我揭曉。好吧,學海無涯,文無止境,寫下此話的往后余生,我縱然不復年輕,仍將帶著朋友和讀者們的厚愛、期許,在邊走邊唱中奔赴萬水千山。
漢語中的一個“文”字,多少有嫣麗之感,與之沾邊的人和事,橫看豎看都美好得有種無窮盡的況味。我年少時的文藝往事,不說“一生兒愛好是天然”,驀然回首中少不了遇上《文藝與你》那一幕。那是廣東省1985年新辦的一份期刊,竟然發行到了我所在的小縣城,讓學生時代的我到郵電局領稿費時在報刊亭屈指可數的雜志中一見鐘情,而后即給其投稿。未幾,該刊停辦,我被激起的文藝情愫卻沒停息,在高中時代就有過諸如帝王選美、李清照改嫁、鄭板橋與竹這類帶有整理痕跡的文章,先后在中山大學等高校所辦公開刊物上刊發,欲罷不能地被文藝女神牽著手走過山重水復。馬齒徒增中,溫故知新益多,不管是時空中顯得宏大的古往今來,還是瑣碎得宛如平常的春去夏至,我總覺得歷史和現實中有太多的崢嶸人事值得記錄、傳承,不應任其雨打風吹去。由著這樣的淺見和興趣,不失勤勉如手工編織者,一鱗半爪地挖掘有關人事的軌跡,一字一句地經緯交織,心血來潮時甚至一發而不可收,為一人做幾十萬乃至上百萬字傳記亦樂此不疲,乃成今日之我。
書寫之美,雖是“冷月無聲”,卻讓人在曾經的“波心蕩”中流連忘返。曾經目睹過一些書畫大師的潑墨揮毫,看筆墨在宣紙上暈開,一提一頓,起承轉合,談笑中已將自身的個性、情趣、審美、胸懷,盡付方寸之間,退而思之,便覺文學創作雖更為清苦、寂寞,往往還得十年磨一劍,但唯其耐得住一個“熬”字,筆下流淌的文字理應更富情義,鍵盤里“敲打”出的旋律也當更見思想意境。言之有文,一藝之長也,這也是我數十年間能夠行而不輟的素樸之念,與耕耘樹藝的農夫無甚差異。
應約自編《此岸彼岸的背影》這部歷史文化隨筆集,我不能說選擇輯錄的這些人和事,因為拙筆就“起死回生”,更無從斷定他們會因了區區文字而長生不滅,在歷史長河中就不被代謝或“浪淘盡”,但不管如何,他們到底曾衍生過引人向上的美好精神、蓬勃力量,哪怕后來在歲月中遲暮了,曲終人散、物是人非了,空氣中卻仍有千回萬轉的余韻在回流。他們許多人打從亂世里走來,那段晚清至民國的歷史猶如一鍋滾燙的酸辣湯,常態般彌漫的是“硝煙”,蕩氣回腸的是“真名士自風流”。特別是他們自海外登岸那一刻,注定了自己在中國歷史上的使命和擔當,他們在各自領域救亡圖存、報效祖國的生動過往,他們教人敬慕的拔海移山,莫不是為了民族的中興、文明的賡續、盛世的繁華,給今世留下了一個如山也如畫的時代影像。
身處和平年代的人們,哪怕對他們在歷史歲月中的風采再隔膜,也當記得在人世曾經冰冷的角落、險惡的轉彎處、戰火的狼煙中,曾被他們的一腔熱血、一己悲歡、一生之愛所溫暖和照亮,并有理由呼喚和相信,在當下和未來的緊要關頭,依然能有這般英雄志士橫空出世。是故英雄人物及其故事自有其強韌的生命力,時人和后來者唯有不忘欣賞與致敬,才有繼續傳頌的根基和力量。我寫下的他們,不及其人其事全貌之萬一,連同這本集子以外更多的筆下人物,是為了表明自己有理由銘記這些守護過這個國度和山河的先賢,并使行走在此岸彼岸途中的蕓蕓眾生,能受到一種精神力量的感召和牽引,不致輕易忽略掉許許多多有力量的人,在每每經歷磨礪時,能對號憶起某段不滅的情懷,并愿將自己心底的深情付與生生不息的時代。當然,所有的期待也未必盡然。
編輯這本集子,雖沒有李笠翁略帶風雅與心計的“倒騙主司入彀之法”,“開卷之初,當以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留連”(《閑情偶寄》卷三),卻也不失認真二字,并愿以這份認真來守護文章的麥田。世上再無李笠翁,文海無涯苦作舟,我倒愿做一介熬得住孤寂、活得出精彩的“蓑笠翁”。心在,情在,就如書中人物,一個個當是美好的人,我之行文處事亦當如是,在追求的“美”與“好”之間,不奢望筆墨活色生香,能見著生命的真諦就不枉此生。
寫完這些,起身遠眺雨中的窗外,滿目青綠過眼,內心忽如遠處的閩江般涌動,生出幾分對生命的敬畏。再杰出的人物,再與世無爭的遺世獨立者,在綿長的歷史長河中都只能是過客,都必然帶著程度不同的遺憾匆匆謝幕,所不同者在于生命的飽滿、價值及意義程度?!拔遗c我周旋久,寧作我”固然是一種活法,但能從不同時代、不同階層的人物中領略到他們的一點點精彩,再從他們的人生歸納總結中汲取某些智慧,或許能活出更為精彩的自己?。ㄗ髡撸虹娬自疲?/p>